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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按照前文的分析，胡繩在《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一書中，體現(xiàn)出很強的政治意識與現(xiàn)實感。這本書并不是一本饾饤史事、識辨古昔的考史之作，而是通過敘述近代史上的關鍵問題來昭示人們未來的行動方向，同時強調正確的政治路線與斗爭策略。對胡繩而言，他對晚近歷史的認識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觀察中國現(xiàn)狀而產生的政治意識，而在歷史寫作中，他又將這種政治意識體現(xiàn)在對歷史問題的分析之中。

在這里，政治與歷史并非截然對立，而是處于一種相互交融并進的狀態(tài)。也正因為如此，讓《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體現(xiàn)出帶有時代感的史識與洞見。他指出：“對于這一個帝國主義或那一個帝國主義，對于帝國主義所選出這一個人物或那一個人物，如果寄以希望，寓以幻想，那就會對于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造成嚴重的損害——這是幾十年來用血換得的慘痛教訓?！钡蹏髁x與中國政治之間故事的終點，應該是正義的解放力量徹底將帝國主義者趕出中國，讓帝國主義不再能夠支配中國的政治與經濟。

猶有進者，放在19世紀以降的全球歷史之中，考茨基、列寧、霍布森、霍布斯鮑姆、薩米爾?阿明等人都曾對帝國主義問題進行過頗具深度的研究，胡繩此書，堪稱從中國的視角與經驗出發(fā)，對帝國主義問題進行的中國式敘述，為世人剖析、反抗帝國主義提供了中國自己的方案。

斗轉星移。這本書初版于1948年，在那之后中國與世界都經歷一系列深刻而巨大的變化。在胡繩晚年，中國又一次要面對復雜的國際環(huán)境，又要重新思考主權與開放的問題。當許多異樣的聲音在禹域流行之際，胡繩認為近代中國的歷程可以給人們許多重要啟示。20世紀下半葉，隨著經濟全球化的增強，西方世界開始鼓吹新自由主義，意在借由以西方陣營為主導的經濟手段來形成全球資本主義體系鏈，各種橫跨國家間的經濟與金融組織作用越發(fā)突出。

在此背景下，一些人宣揚民族國家為過時之物，其重要性在逐漸減弱。這一觀點置諸當時的全球政治格局之下，很明顯是在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新一輪的經濟全球擴張制造意識形態(tài)說辭。針對這一現(xiàn)象，胡繩強調在當今世界，主權國家之間的平等至為重要，主權觀念完整反映了客觀實際。他指出：“世界范圍殖民體系的粉碎，成百個獨立主權國家的建立，恰恰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是在本世紀的后半葉，而不是在本世紀的前半葉，更不是在19世紀。完全應當說，這是20世紀后半頁世界歷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重大的成果之一。

還要看到，這件事的意義不僅在于結束殖民統(tǒng)治的黑暗過去，更重要的是在于開辟了未來。它使占世界人口大多數(shù)的人民，獲得了在本世紀后期和21世紀以至更長時期內，獨立自主地把自己發(fā)展起來的舞臺。這同國際交流和合作的加強，同世界經濟的國際化，不僅不矛盾，而且正是后者得以健全發(fā)展的必不可少的條件?！?

20世紀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就是打碎了帝國主義列強形塑的世界體系，為第三世界國家爭取民族獨立樹立了良好榜樣，中國革命的經驗成為二戰(zhàn)后全球反殖反霸運動中的重要理論參考。包括中國在內的第三世界國家擁有完整主權，才是未來促進全球政治與經濟平等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中國近代史上革命運動的全球史意義，也由此凸現(xiàn)出來。

“那年那兔”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1991年在與人談及黨史寫作問題時，胡繩認為中美關系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對于如何認識美國，他指出：“理論界要解釋兩方面的問題，一個它是帝國主義國家，一個要同它做生意，要利用它的投資，和它來往。社會主義可以利用資產階級來得到好處。這方面的解釋，理論界多少講了一些。但是雖然要開放做生意，世界畢竟是資本主義占優(yōu)勢的世界，它對社會主義又要搞和平演變，對第三世界要控制。后一個方面，理論界說得很少。”在這里，所謂“說得很少”，凸顯出當時理論界、學術界的某種風氣，即有意淡化帝國主義理論對于分析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的重要性。針對這一現(xiàn)象，胡繩強調：“王忍之說現(xiàn)在應該寫一本新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就講胡繩的書是教條主義。事實證明，這個‘教條’還有些用。美國要用不同的手段，對新的變化要有新的解釋。到底帝國主義在世界上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我們的文章連帝國主義也不太說了。舊殖民主義的體系是沒有了，但帝國主義還存在，有些新的變化。”

費正清

通過這些談話可以看到，胡繩承認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面貌發(fā)生了變化，但這并不表示帝國主義理論不再適用。而是需要人們根據(jù)新的時代特征，從先前的理論出發(fā)，進一步加以完善、轉化，讓理論能夠和新的實際情況相符合，分析資本主義的新動向，就像列寧將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無產階級專政學說加以新的闡釋，使之更具生命力一樣?？桃狻斑B帝國主義也不太說了”，并非由于人們理論水平流于荒蕪，而是受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將帶有帝國主義特征的國家視為“文明的”、“進步的”，象征人類未來歷史走向的，進而認為帝國主義理論不再具備有效的解釋性。這一點正是胡繩深感憂慮的。

在為《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一書》撰寫再版序言時，他從當代全球史的角度論及帝國主義的影響，認為：“從帝國主義主人的利益出發(fā)，各種妨礙民族進步發(fā)展的前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被有意識地保留下來。資本主義在那里是有所發(fā)展，但只是在有限的范圍內，而且得到好處的只是殖民地主人和當?shù)厝嗣裰械臉O少數(shù)人，在取得獨立以后這些國家無一例外地都處于貧窮落后的狀況?！边@就進一步彰顯了近代中國反帝斗爭的歷史意義，它讓中國徹底地擺脫外部勢力的控制，對內形成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平等，對外能夠獨立自主的制定國際戰(zhàn)略。此乃當代中國繁榮發(fā)展的重要根基。因此，帝國主義理論在分析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上并未過時，借用文章開頭援引的艾利森的觀點，這是當代中國自己的“應用歷史”，并且是有過成功經驗的“應用歷史”。雖然它已經被我們忽視，甚至鄙夷很長時間了，但今天卻需要把它給找回來。

【本文原刊于魏磊杰主編：《政治與法律評論（第十輯）?國際法秩序：亞洲視野》，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版。為方便閱讀，推送時省略全文注釋和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