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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剛論《夜行貨車》:戰(zhàn)斗與導引
關鍵字: 臺灣文學陳映真夜行貨車陳映真臺獨臺灣龍應臺5 用心良苦的“導引性”書寫
現在,我相信“詹奕宏”這一典型,是1970年代末,陳映真在臺獨浪潮大起之前用心良苦地為潛在的臺獨青年所量身打造的“導引性寫作”;陳映真以一種“內部人”才有的幾乎是身體發(fā)膚的敏其感同其情,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獨派憤青們重疊著“二二八”歷史記憶、父親的挫折、省籍的情結、父子關系的緊張……等等的“詹奕宏”這樣一個典型人物。
像詹奕宏這樣的一種中產階級背景,其父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者/波及者,并從而對國民黨與外省人怨恨滿滿,且出生于1950年代的臺籍青年,正好是臺獨運動*所召喚的典型目標人群,比較容易被召喚到1970年代中期后穩(wěn)定成長的本土化運動里,即使不投入到政治領域,也容易成為這個運動的潛在支持者或同情者──例如陳映真四年多之后的小說《萬商帝君》里的劉福金,當他創(chuàng)造出這個角色時,我們感受到他不再諄諄善誘了。
回顧陳映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史,我們看到了《萬商帝君》是陳映真頭一次以小說的形式直面迎擊了臺獨運動,但不是第一篇直接(而非以寓言的方式)介入臺獨運動。第一篇是《夜行貨車》。必須指出,陳映真在《夜行貨車》里所展現的書寫位置、書寫感情,乃至書寫策略,與他在同一時期苦心婉言勸喻葉石濤或是長老教會,是非常近似的。
對這樣一個之后風起云涌的政治大潮,陳映真在1977-78年間寫作這篇小說時,是否已經偵測到它的先兆?我相信是的,因為臺灣社會在1970年代所展現的包括《臺灣政論》與《長老教會宣言》等外在變化確實明顯。但我認為陳映真的警覺更早,可能最早在1960年代初。
(27)根據陳映真自述,他在1977年與葉石濤“對話”時,就察覺到葉石濤的思維受史明的《臺灣人四百年史》影響甚明顯,而能這樣察覺,是因為陳映真自己早在1960年代,就讀過這本書,而且“因為很好奇,讀得很細膩,所以,一聞就聞出來他的source在什么地方,因此我就提出所謂的臺灣人意識與第三世界文學問題?!?28)
以陳映真的敏銳,他是在預見此一洶涌大潮即將來襲之前,寫下這篇小說,并營造了“詹奕宏”這樣的一個人物典型,企圖“打預防針”,引導青年感覺,導引它走向一個超越狹隘本土意識,具有某種左翼第三世界觀與素樸人道主義的政治方向。事后觀之,這個計劃顯然失敗,因為人們詮釋作品的力量遠遠超過作者的意圖力。
《夜行貨車》是被本土派、獨派人士喜聞樂見了,但卻不是以陳映真所寄望的方式。本土派人士喜聞樂見《夜行貨車》,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們按照他們自己的意思,把“鄉(xiāng)土”換為“本土”,把“南方”改為“南部”,把反美/反帝改換成反國民黨,并為本省男青年成功地“收編了”外省女性而暗爽。對他們而言,這是陳映真小說家族中最接近獨派感覺結構的一篇,因此難以不私下按贊。
在鄉(xiāng)土文學的左右翼統(tǒng)獨派還沒扯破臉的1979年,也就是小說發(fā)表翌年,《夜行貨車》與宋澤萊的《打牛楠村》共同獲得了第十屆“吳濁流文學獎──小說創(chuàng)作獎”。這應該是陳映真所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而且竟是由本土派的刊物所頒發(fā)的,但之后,進入到1980年代,陳映真在本土派的心目中的位置迅速下沉;一步步轉向沉默、敵視,或偶而爆發(fā)的攻擊。進入到1990年代,陳映真的文學遭到了“臺灣文學”幾乎是除名式的冷對。
對于獨派文人教授而言,“吳濁流文學獎”曾頒給陳映真,那真是一個一點也不美麗的錯誤,而陳宋并舉的獎,也幾乎不再可能存在于臺灣。時序進到1990年代,到了2000年代,到了2014年的太陽花,陳映真所經營的反美反帝并有第三世界視野的“詹奕宏”形象,在親美、親日、反國民黨、反中的主流大潮中,幾已完全消逝。(29)
然則,若不以成敗論英雄,陳映真經營“詹奕宏”的用心是良苦的。
首先,“策動不肖”。詹奕宏在他父親對他的期盼壓力下努力學習,唸完大學又唸碩士,朝著父親所期盼的“成功”的那條道上蒙著頭走。他內心并不順從,沒有充實平和,他分明知道他是被他父親的失敗所奴役,但卻又找不到語言來抗拒這種“肖父”壓力──這是他之所以成為“憤青”的根本原因。在這個溫情的奴役下,他覺得他失去了自己:“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因此,在詹奕宏的胸臆中,還是有一股不平靜(或也可能是理想),不知何去何從地亂竄著。陳映真顯然鼓勵他做一個不同的人,至少“莫肖爾父”。
其次,“認同人民”。陳映真的“詹奕宏”,對于外省權貴或許還是帶著承自其父的某種怨恨情結,但他的可貴在于他有一種素樸的人道主義,讓他能夠區(qū)分出壓迫者與被害者,不會盲目地陷入一種“族群民族主義”的感情黑洞中。
小說里,詹同情且愿意與“老張”,一個后來被公司因細故開革的外省“老芋仔”,做朋友、一起喝酒,關心對方。不只是對外省老兵如此,對隱藏在光鮮外表下的世間苦難,陳映真也給了詹奕宏一雙敏銳的同情之眼。就說那晚大酒店里滿是上流社會衣香鬢影的夜宴場景吧,渾身不自在的詹,就在侍者向他低身詢問牛排要幾分熟時,“他看見俯著身子的侍者的領口,因汗垢而泛著淺黃。”這個侍者,是這個放眼望去都是洋人與高級華人的大酒店里的“后街”里的另一個“林德旺”。我們記得,在《萬商帝君》里,那唯一一位曾對林德旺施以關愛的Rita,也曾抬頭看到“林德旺白色的襯衫領子,有些黑黃了?!?30)陳映真給了他的詹奕宏以一種素樸的、人道的,甚至左翼的感情。
其三,“莫忘本源”。陳映真筆下的詹奕宏,對于跨國公司以及美國/西方,并沒有一種如JP的奴才式的認同。他也取洋名James,但那是不得不的應個景,在憤怒時,在情感爆發(fā)時,他會說:“我不是什么他媽的James,我是詹奕宏?!标愑痴婀膭钏褡灞驹?。
其四、“走向南方、立足鄉(xiāng)土”。這就牽涉到小說的最關鍵部分的詮釋了:南方、貨車、夜行,與故鄉(xiāng)。小說結束在“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xiāng)的貨車”這一句。在此,陳映真非常謹慎地用“南方”而不用“南部”(或之前他用過一次的“南邊”)。一般而言,在臺灣,習慣的說法會是“火車開向南部”,或“我的老家在南部”,等等,但陳映真在小說中卻刻意用“南方”。
我認為只有一個簡單的道理,“南部”是地理名詞,而“南方”則可以且經常是政治概念。“南方”就是第三世界,只是在小說的限制里,陳映真無法生硬置入“第三世界”這個名詞。這種作法就如同他在《“鄉(xiāng)土文學”的盲點》里,詞費地用“全亞洲、全中南美洲和全非洲殖民地”來代替“第三世界”是一樣的道理?!澳戏健钡脑忈寣W意義,至少有三層,一,在全球范圍內被發(fā)達北方國家宰制的第三世界南方國家;二,類比于文化或文明意義上的相對于西方的“東方”;三,相對于日本殖民時期的“南北”地位對照,南方是被日本殖民、被“進”的對象。(31)陳映真鼓勵詹站上一種反抗的第三世界的位置。
那么,這個“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夜行貨車。轟隆轟隆地開向南方的他的故鄉(xiāng)的貨車”到底是何意思?之前那么多年我的理解是,這代表了來自詹奕宏南部鄉(xiāng)下老家的不如歸去的呼喚。但是,在現今的解讀脈絡下,我翻轉了“貨車”與“故鄉(xiāng)”之間的意義關連。
我認為,陳映真透過這一句話,表達了多重意義。
首先,這個“故鄉(xiāng)”早已不是那個田園詩的故鄉(xiāng)了,而是一個已經被近一二十年來的大規(guī)模資本主義發(fā)展所吸納所整編的所在了?;疖?,尤其是載滿了(半邊陲)資本主義生產所需的資材、半成品,或生產出來的商品,而非乘客或游子的“貨車”,核心地展現了這樣的一種正向廣大農村蔓延的“非人的”資本主義化。
這樣的理解不是我的“臆測”或“推論”,而是有證據的。陳映真在《“鄉(xiāng)土文學”的盲點》里,透過引用石家駒(陳映真的一常用筆名)的一篇文章,表達了一個想法:鄉(xiāng)土文學在書寫農村的時候應該要注意的是它是否“反映了尚未完全被外來文化吞食的,或者正在向廣大農村地帶伸展巨爪的外來文化,作著痛苦的……抵抗的農村中人的困境……”。(32)
“貨車”如此,那么“夜行”似乎也就不必多做解釋了,因為這個“黑色的、強大的長長的”貨車,雖然其行進是如此之“轟隆轟隆”,但整個島嶼似乎報以麻木之沉默。陳映真太息于一個世代的現代化知識分子對這個“巨變”(the great transformation)的麻木無感。陳映真是如此地戒慎恐懼于資本主義所具有的那被人們“視為當然”的霸權力量。
- 原標題:趙剛論《夜行貨車》:戰(zhàn)斗與導引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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