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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張子實】

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阿波羅神在總結(jié)眾神關(guān)于懲罰阿喀琉斯的決議時是這么說的，“讓他知道我們對他的憤怒，雖然他是好的。”這一點和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倫理學(xué)前呼后應(yīng)，但也是眾多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沒法明白的一點。

中間站立者為阿喀琉斯形象

《伊利亞特》的這一情節(jié)很形象地體現(xiàn)了中外文化不同造成的意見分歧，以及互相理解對方歷史的困難。中國和西方（本文專指歐洲）對于歷史的研究方向、方法和目的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是通過問題對比，能促進文化交流和雙方的互相理解。

在史學(xué)界，對西方歷史有兩種最常見的批評：其一，西方史屆對歷史有關(guān)資料記錄不全、不細致；其二，西方史學(xué)界在歷史上缺乏諸如《二十四史》之類的貫穿文明史的“正史”。其實，對于這兩點，我們都不難找出支持相反理論的證據(jù)。

即使在羅馬帝國最動亂的蠻族入侵時期，西方都保存了大量詳細的歷史記載，比如史學(xué)家普利斯庫斯（Priscus）的故事。

出生于希臘行省的羅馬歷史學(xué)家普利斯庫斯曾跟隨馬克西米努斯的使團拜訪匈奴帝國，并在宮殿面見其王阿提拉。在他的著作中，他提出了與羅馬著名歷史學(xué)家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筆下殘酷暴虐的阿提拉不一樣的一面。

匈牙利阿提拉博物館中的阿提拉像

普利斯庫斯先是記載了他們從康斯坦丁堡（東羅馬帝國首府）到位于下多瑙河流域的西徐亞地帶（阿提拉的營地所在地和實際控制區(qū)）的過程。在經(jīng)歷了一些困難之后，普利斯庫斯終于見上了阿提拉王。當(dāng)時，阿提拉王和匈奴部隊正打算向北進軍，普利斯庫斯及其使團決定跟隨阿提拉移動。在抵達一個城鎮(zhèn)時，普利斯庫斯如下描寫道：

據(jù)傳聞，阿提拉在此處的行宮要比他擁有的其他任何行宮都要輝煌。行宮的設(shè)計用到了打磨后的木板，用木板搭建起多間隔間，而這些并不是為了防御和保護，更多是為了滿足審美的需要。匈人酋長Onegesius（注：阿提拉的二把手）的行宮僅次于阿提拉的，也是由木頭房間組成，但沒像阿提拉一樣配備了瞭望塔。在距Onegesius行宮不遠的地方，是由從Pannonia運來的石頭建成的浴池（bath）——因匈奴所在地沒有這些精致的材料，所以他們搭建建筑時都需從外地調(diào)度。

從記錄的史料來看，普利斯庫斯不但詳細記錄了匈奴的行程，還記載了匈奴的建筑、官職、長官的名稱、行宮的建筑風(fēng)格等等。最引人注目的，即他提出的帶有全新意義的兩點：

一、匈奴有打磨、拋光木板的技術(shù)；

二、匈奴有公共浴室。

這兩點乍看上去可能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如果我們結(jié)合當(dāng)時羅馬帝國的歷史知識細細品味，不難看出以下兩點：

一、匈奴有審美觀，對文化藝術(shù)有追求。這一點和我們還有西方人傳統(tǒng)意義上——至少是當(dāng)時社會——對匈奴“野蠻人”的理解來說，是背道而馳的。從匈奴對于建筑材料挑剔的眼光來看，還有對建筑風(fēng)格是為了舒適審美而不是為了防御的目的來講，都能證明當(dāng)時匈奴自有一套美學(xué)。

二、匈奴已被羅馬化、“文明化”了。當(dāng)時羅馬帝國區(qū)分階層的一個指標就是個人衛(wèi)生——貴族階級有私人浴室，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常去公共浴室，而平民階級只能時不時地去一些設(shè)施沒有那么全面的浴室。匈奴引進了羅馬的概念與意識，被羅馬文明所同化。這就如同魏晉南北朝時期，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權(quán)實行漢化改革：北魏孝文帝先整頓吏治，立三長法，實行均田制；之后遷都洛陽，全面改革鮮卑舊俗。

之后，普利斯庫斯還敘述了阿提拉王邀請他赴宴，書中詳細記載了阿提拉王的家室（包括妻兒的名字）、匈奴的儀式、禮節(jié)及其服飾等各方面。

由此可看出，中外史學(xué)之間在概論上較少存在一個細致的區(qū)分，恰恰相反，兩者都追求對歷史事件的詳細記載，爭取通過社會文化、習(xí)俗等方面來反射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

對于第二個中外史學(xué)的分歧，筆者既有贊同，也有一點相反的意見。

歐洲沒有“史官”，這點我是贊同的，因為除了羅馬帝國和納粹帝國之外，歐洲從來沒有被統(tǒng)一過。這一說法放在亞洲也成立。但是，歐洲各國都有史官，這些史官也撰寫了大量的正史。比如，當(dāng)年英國國王威廉下令著作的《末日審判書》；法國除了皇家史官，還有皇家詩人、皇家畫師等等。這點和我國很相似。

當(dāng)年英國紅白玫瑰戰(zhàn)爭的時候，王位更替頻繁，有時甚至?xí)霈F(xiàn)兩王現(xiàn)象——蘭開斯特和約克家族同時聲稱對王位有正統(tǒng)權(quán)。這時，雙方的史官就會以偏向自家的立場來粉飾歷史，這一點和我國歷史上幾段政權(quán)更換頻繁的時期都很相似。如對“堯舜禹禪讓”的記載，也有諸多異同聲。李白《遠別離》的詩句“堯幽囚，舜野死”、《竹書紀年》里的“堯年老德衰為舜所囚”、《國語·魯語》中的“舜勤民事而野死”都提出了“不和諧”的說法，即堯舜禹不是大家浪漫化了的禪讓于賢者，之間其實存在著殘酷的政治斗爭。

對“正史”的定義，也是影響這一觀點形成的因素。很多人認為，希臘羅馬時期之前沒有成型的歷史。對此，我并不贊同。《奧德賽》雖是希臘傳唱的史詩，但它能夠反映希臘當(dāng)時的歷史和社會，這種價值并不少于于其他專業(yè)的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