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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揚】

近十幾年來，國際媒體和學術(shù)界時常掀起關(guān)于文明國家（civilization state）話題的討論。在全球政治實踐中，這些討論具有建設(shè)性，是一種前景光明的思考路徑。但由于圍繞“文明國家”這一概念的歧義和誤解仍然普遍存在，因此有必要進行更深入和更廣泛的討論。

一、文明國家？一個錯用的概念

2019年3月4日，英國《金融時報》刊發(fā)了一篇題為《中國、印度和“文明國家”的崛起》的文章，作者吉迪恩 · 拉赫曼（Gideon Rachman）在文中將文明國家定義為“一個聲稱不僅代表一段歷史性疆域或者一種特定語言或種族群體，而且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的國家”【1】。2020年8月6日，在 UnHerd.com 網(wǎng)站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不可抗拒的文明國家的崛起》中，作者阿里斯·路西諾（Aris Roussinos）寫道：“一個幽靈正在困擾著自由主義西方：‘文明國家’的崛起?！薄?】

在學者和評論家使用“文明國家”（civilization state）這一概念時的語境中，他們默認了一種特殊的國家類別，不同于當今世界的民族國家這一類別，它們可以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

所以，第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當今世界上有哪些國家可以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

除了大多數(shù)人提到的中國、印度和俄羅斯之外，如果土耳其可以因為塞爾柱帝國、奧斯曼帝國的歷史而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那么今天的伊朗是否可以因為其古代波斯帝國的歷史而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同樣，沙特能否因為其土地上早期的穆斯林哈里發(fā)國歷史而成為獨特的文明？照此類推，文明國家的名單中包括埃及、伊拉克和敘利亞，當然還有以色列，也都是很合理的。此外，還有日本，這個一再聲稱自己是獨立的文明而不是中國文明一個分支的國家，是否也能夠被加入這個名單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希臘和意大利肯定不能被剝奪文明國家的榮譽頭銜，因為所謂的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文明通常被認為是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西方母體文明，孕育了多個今天存世的主要文明。

雅典衛(wèi)城神廟的冠狀柱的大理石雕像。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當然，英國和法國也沒有理由被拒之門外。事實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明概念正是由這兩個國家的知識分子首先創(chuàng)造和傳播的，而且這兩個國家歷史上都曾有過創(chuàng)造力和影響力勃發(fā)的時期，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現(xiàn)代世界。

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文明國家的辯論最終回到了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在其經(jīng)典著作《歷史研究》中討論的問題。該書的一個關(guān)鍵論點是，一旦把文明作為歷史研究的一個領(lǐng)域，那么事實上，“沒有一個民族或歐洲的民族國家能夠自行說明它自己的問題”【3】，沒有一個現(xiàn)代國家能夠單獨代表一種文明。

在簡要地檢查了英國歷史后，湯因此總結(jié)說：“事實上，‘可以自行說明問題的研究范圍’看起來應(yīng)該是一個社會，其中包括好幾個同樣類型的東西，而英國只是一個代表—不僅有英國，還有法國、西班牙、尼德蘭、斯堪的納維亞等國家……”【4】

在湯因比看來，一個包含若干個可識別的文化“物種”（species）的社會就是一個文明。根據(jù)同樣的分析，他發(fā)現(xiàn)：“在當今世界上，至少可以明確區(qū)分出四個與‘我們’相同種類的其他現(xiàn)存社會。第一，一個‘東正教’或拜占庭社會，無論我們更喜歡用哪個名稱指代，它都存在于東南部歐洲和俄羅斯；第二，一個‘伊斯蘭’社會，其中心點位于干旱區(qū)，并從大西洋斜跨北非和中東延伸到中國長城外圍；第三，位于干旱區(qū)東南、印度次大陸熱帶的‘印度教’社會；第四，位于干旱區(qū)和太平洋之間的亞熱帶和溫帶地區(qū)的‘遠東’社會?！薄?】

盡管問題仍然存在，例如：印度社會和非洲社會或拉丁美洲社會哪個更像一個獨立的文明？主要文明的數(shù)量是四個、五個還是六個？但學術(shù)界達成的共識是，主要文明的數(shù)量基本上在五個左右，不會太多或者過少。這是在全球政治背景下討論文明問題時最基本的知識背景。

與西方這一學術(shù)傳統(tǒng)相一致，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在其《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宣稱：“在冷戰(zhàn)后的世界中，人民之間最重要的區(qū)別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的或經(jīng)濟的，而是文化的區(qū)別。人民和民族正試圖回答人類可能面對的最基本的問題：我們是誰……人們用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觀、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他們認同于部落、種族集團、宗教社團、民族，以及在最廣泛的層面上認同于文明。”【6】

亨廷頓認為，文明和國家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很明確的。如他所說：“最重要的國家集團不再是冷戰(zhàn)時期的三大陣營，而是世界上的七八個主要文明”；“民族國家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世界事務(wù)中最重要的行為體，但它們的利益、聯(lián)合及沖突越來越多地受到文化和文明因素的影響”；“文明是最大的‘我們’，身處其中我們在文化上能感受到在家的感覺，區(qū)別于其他所有外在的‘他們’”?！?】

基于上述討論，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文明指的是國家集團，或最大的“我們”，而當今世界上每一個存世國家都只是最大的“我們”的一個部分，并沒有任何例外。

這意味著，當一個人說“文明國家”（civilization state）時，聽起來就像說“水果蘋果”（fruit-apple），或“森林樹”（forest-tree），這在邏輯上不成立。

不僅如此，某些西方知識分子的論述讓這個問題變得更加混亂和難以理解。他們聲稱“文明國家的概念具有明顯的非自由主義含義”【8】，或者“歐亞大陸崛起的挑戰(zhàn)者采用文明國家的模式，以區(qū)別于癱瘓的自由主義秩序”【9】，等等。

李希光教授可能是對的。他指出，這些論述不過是通過意識形態(tài)霸權(quán)對知識和學術(shù)合法性進行操控的老套路，其作用是對于非歐洲文明大搞歷史虛無主義。

綜上，在這個話題的辯論中，混淆和誤解主要是由文明國家一詞的誤用和自由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造成的。任何有意義的討論都應(yīng)該避開這些話語陷阱，從文明這一概念的原始含義出發(fā)。

二、文明帝國？一個有效的概念

現(xiàn)在，我們提出第二個問題：在當今世界上，哪些國家集團可以代表一種獨特的文明？

為了理清這個問題，不妨對歷史做一些假設(shè)。

奧斯曼帝國版圖。圖片來源：知乎

首先，假設(shè)曾經(jīng)存在的奧斯曼帝國沒有解體，它仍然是一個強大的主權(quán)國家，具有延伸到三大洲的龐大領(lǐng)土，統(tǒng)治著歐洲東南部的大部分地區(qū)、中東和北非。由于這個帝國一部分接受了東羅馬帝國的文明，一部分是突厥部落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延續(xù)，一部分是穆斯林王朝國家的延續(xù)，所以它是一個廣為人知的多宗教和多民族的社會。到16世紀末，該帝國擁有地中海地區(qū)最大的城市群，其中，穆斯林只占人口的一部分，基督教各個教派也共存于該帝國，城市里還處處可見猶太人社區(qū)。

奧斯曼帝國的制度如何將如此多樣化的人口納入一個單一的政體，以及這些社區(qū)如何在多信仰背景下適應(yīng)相互的生活，仍是一個歷史之謎。

那么，如果這個國家作為一個名義上的“民族國家”存活至今，我們會如何稱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