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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榮祖:疲于奔命的美國霸權
關鍵字: 美國霸權美國化新帝國主義無害的霸權國族主義杰弗遜冷戰(zhàn)軍備競賽道德上的自負美國大約在1890年已成為西半球的霸權,當時尚未成為美國總統(tǒng)的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曾極其自豪地宣稱下一個一百年將是美國世紀。在歐戰(zhàn)爆發(fā)之前,美國已經“解放”古巴,并以武力威脅英國與德國接受有關委內瑞拉與加拿大爭議的美國立場,更支持哥倫比亞叛軍的分裂行動,制造巴拿馬國,該國立即授權美國興建巴拿馬運河,又試圖推翻英國銀行團支持的墨西哥政府。
在此后的半世紀內,美軍干預中南美洲不下三十余次,不是為了有利于美國的經濟或領土糾紛,就是驅逐美國所不能接受的當地領導人,后來又以武力奪取夏威夷與菲律賓作為殖民地,完全是歐洲老帝國主義的手法。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由于殖民地紛紛獨立建國,聯合國譴責帝國主義為侵略、剝削、高壓,以及侵犯人權的代名詞。然而當“新帝國主義”(New Imperialism) 在二十世紀之初盛行之時,所有富強之國,幾無不崇奉帝國主義,全力向海外擴張,奪取殖民地以獲取資源、市場、勞力,并于激烈競爭之余,以勝出者為榮。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大多來自歐洲,如大英帝國殖民地遍及全球,號稱“日不落帝國”。
帝國的擴張和帝國之間的競爭與爆發(fā)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不無關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德日兩帝國相繼滅亡,英法等國可謂慘勝,也無力維持帝國,西班牙、荷蘭諸國更無論矣!帝國主義幾乎已成為歷史名詞,但帝國主義的本質仍然陰魂不散。
二戰(zhàn)后的冷戰(zhàn)局勢形成兩極世界,美蘇爭霸,雖不再爭奪殖民地,卻各擁有附庸國或盟國,視之為“超強”(superpower),稱之為兩大帝國,也未嘗不可。雙方在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高漲時期,各以帝國主義相詆毀。美國一直以宣揚民主、自由、人權自豪,并以此標榜,似乎不符合帝國主義的作為。但美國無疑是在新帝國主義時代崛起的后起之秀,與其他帝國主義國家一樣,向海外擴張、尋求經濟利益。
二戰(zhàn)之后世局換新,帝國主義之名雖遭唾棄,實則美國與蘇聯各成為超級霸權,主宰全球。蘇聯崩解之后,美國更獨霸世界,原可憑其實力重整正義公平的世界新秩序,環(huán)球同享和平紅利,可惜美國不僅在意識形態(tài)上依然一意孤行,強加其價值于別國,而且在行動上仍然拉幫結派,圍堵遏止,仍不脫帝國主義的霸權傳統(tǒng),以致介入諸多地區(qū)的動亂,代理戰(zhàn)爭不歇,戰(zhàn)禍未稍遜于冷戰(zhàn)時期。美國既然以世界的領袖自居,亦不諱言霸權,是不是自稱的“無害的霸權”(benign hegemony),值得我們檢討。
美國全球策略及其國家行為之所以值得檢討,因其有礙世界和平,而其有害之舉又往往自負具有道德的高度,故不惜強推其國家意志,只顧及本國之利益,而不自覺地漠視他國的利益,對別國之威脅過度敏感而對自己威嚇別國往往無感,政策失誤而又欠深切的反省。美國建國元老原本反對歐洲王權,原有反霸的傳統(tǒng);但于百余年間從美東蕞爾小國成為世界強權,卻不免重蹈帝國主義的覆轍,思維與行為不脫霸道本質。
美國外交史家威廉斯(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早在1960年代就指出:“美國外交含有最基本的悲劇因素?!彼J為美國持續(xù)不斷地向海外動用武力,卻無法達到施展武力的初衷,其結果反而造成沖突、危機與戰(zhàn)爭。威廉斯所關注的是1959-1961年的古巴問題,但他已覺察到古巴危機足以象征美國在二十世紀整個外交的悲劇。威廉斯之見在當年被認為是左派觀點、過激的論調,頗引起爭議;但從半世紀以后的今日看來,美國在東亞、中亞、中東不時動用武力,幾乎都以損人不利己的悲劇收場。我重讀威廉斯舊作,反觀當前世界大勢,深感他確有敏銳的遠見。
所謂帝國主義是一種國家政策、行動,主張直接以武力擴張領土或以政治與經濟實力控制其他地區(qū)。二戰(zhàn)后美國以其超強的實力在全球貫徹其所信奉的理念與制度,即以民主、自由、人權作為干預別國的理由。學者凱南(George Frost Kennan)是二戰(zhàn)后著名的冷戰(zhàn)理論之父,甚至想要以美國無敵的武力來改變蘇聯的制度。事實上,美國超強的軍事實力連許多弱小國家的現實都改變不了,反而制造更多的亂源,所謂治絲益棼者也。
誠如威廉斯所說,美國的崇高目標未達,反而增加動亂、仇恨、戰(zhàn)爭與苦難,最后果然引火上身,飽受恐怖攻擊之禍,確實頗具悲劇效果。英國二十世紀著名史家湯因比(Arnold Toynbee)曾公開說過:“美國像是一只在小房間內的友善大狗,每當它搖動尾巴,就會弄倒一張椅子?!?/strong>這個比喻非常生動,龐然大物的美國,在整個世界里,當它不友善時,很可能會弄垮整個世界。
二十世紀果如老羅斯福總統(tǒng)所料,是美國的世紀,但美國世紀對全球的影響如何?如何說明美國霸權的悲劇性格對全世界已產生許多負面的后果?美國以公平正義自許,是否不自覺產生并不公平正義的結果?美國以其自身的價值為普世價值,而欲強加于別國,是否可以接受?美國若以世界警察自居,執(zhí)法是否公平?歸根結底,美國刻意貫徹其自以為崇高的意志,稱霸世界,本質上是否也屬于帝國主義?走過必留下痕跡,答案不妨求諸歷史。
美國人特殊的使命感
美國在十九世紀領土擴張時,有句響亮的口號:“明擺著的命運”(Manifest Destiny),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國家使命感,認為領土擴張是命定的命運,一種充滿自信與野心的教條,認為并吞所有鄰近的土地乃是完成上帝所授予美國的道德使命。此一用詞廣泛地應用,始于期刊編者歐沙利文(JohnL. O’Sullivan)的一篇文章,宣稱包括英屬俄勒岡在內的整個北美大地是屬于“我們的”(此文刊載于1845年7月的The Democratic Review),但其原始含義早于殖民地時代即已有之。從新英格蘭到佐治亞各州人士都深信是上帝的選民,命定擁有新大陸廣大的土地,并將民主自由與基督福音在遼闊的荒原傳播,最后遍布全世界。
美國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總統(tǒng)于1801年就職演說中就提到,美國需要讓千萬年后子孫有足夠居住的空間。誠如一位美國教授所說:“我們很像以色列古國,也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彌賽亞國家’(messianic nation),獨立宣言與我們的憲法都界定了此一使命。我們生來就要推行民主、擴張疆域,將自主政府原則向全世界,作為示范?!泵绹摹皬涃悂喿杂X”(messianic consciousness)極具活力,其能量除來自杰斐遜所標舉的“天選之國”(chosen country)之外,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所表達的“新英格蘭清教主義”(NewEngland Puritanism)同樣有推波助瀾之功。認為新大陸將是基督在地上的王國,點亮獨立、革命、民主的熱情。
所以“明擺著的命運”具有以救世自居的宗教熱情,尊崇上帝意志的選民只能是“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s),顯然也具有“種族主義”(racism)的內容,我族優(yōu)于他族。此一根深蒂固的宗教信念加上自信為民主的典范形成強烈的美國“國族主義”(nationalism),擴張主義的動力來自情緒性的國族主義,而落實于美國的“最高利益”(paramount interest),勢必走上帝國主義之途。
堅信自己的制度極其優(yōu)越,而且自以為善意地要別人采用,就涉及“明擺著的命運”是不是一種帝國主義思想的根源?哈佛教授牟克(Frederick Merk)受到美國著名史家透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邊疆理論的影響,認為西進運動是民主向邊疆的擴張,并無額外的領土要求,所以與帝國主義無關。
牟克作此論斷時,因未能生見十九世紀末美國向海外的擴張,以及星條旗飄揚到菲律賓的情況,足見邊疆可以從陸地再擴張到海洋的。“明擺著的命運”在1840年代尚是自我優(yōu)越感的民族情緒,到了1890年代就成為擴張行動的精神后盾。耶魯教授亞當斯(EphraimD. Adams)在1913年面對美國在海外擴張的事實時,特別為“明擺著的命運”的理念作道德的解釋,說是要與世界分享美國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民主、自由與快樂。但另一位美國學者弗萊明(DennaF. Fleming)不以為然,斷言“明擺著的命運”根本就是美國帝國主義的代名詞。
美國原是英國殖民地,厭惡并反對歐洲的帝國主義,但自命在道德的光芒下,不自覺地成為一丘之貉。美國總統(tǒng)杰克遜(Andrew Jackson)批評歐洲帝國主義最為嚴厲,卻在任內擴充領土最多;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于1901年高唱門戶開放,實際上是要與其他帝國主義國家利益均沾;威爾遜總統(tǒng)出兵歐洲是要為確保世界的民主而戰(zhàn),已見到美國有領導世界的野心。
美國霸權以道德自詡,自認為具有至高的社會價值、與眾不同的高尚使命,因而有運用其道德原則的特殊權力。但這是不切實際的假議題,因道德是個人的品德與行為,有道德的人不可能是一自私自利之人,但在國際上美國最重其本國的利益,要求擴大其本國利益而損及他國利益,正與道德反其道而行。
美國的特殊使命感有好幾個思想淵源:西方文化中早有“天賦人權”之說,所謂“天賦權利”(natural right)就是指由神明所賦予的包括道德與真理在內的“自然律”(natural law),根據自然律訴求諸如財產權、民權、民主權、主權之合法性。自然權利后來發(fā)展到國族主義的訴求,十八世紀的革命運動就是受到國族主義的啟發(fā)。更奇特的發(fā)展是“天賦權利”成為美國擴張主義的“道德依據”(moral rationale)。自由航行權作為在新大陸擴張的依據,更露骨的是“天賦的安全權”(the natural right to security),這是自我免于任何禍害的權利,卻不顧踐踏到別國的安全。
類似雙重標準對上帝選民來說就是他們享有的命運,他們標榜政府必須要得到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但在取得路易斯安那(Louisiana purchase)大塊土地時未必得到當地居民的同意。美國政府在1786年也曾保證不會取走一尺在地的印第安人的土地,但到1840年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土著有計劃地被強迫遷走,清空而后奪其地。連當時的美國內政部長都承認“我們”對待印第安人極大部分的記錄包括毀約、不公義戰(zhàn)爭與殘酷剝削。墨西哥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他們被認為是“墮落的民族”,必須征討而后奪其地。
- 原標題:疲于奔命的美國霸權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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