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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靖:特朗普關上了全球貿易的大門,鑰匙在哪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靖】
4月2日,特朗普宣布對幾乎所有國家征收10%的“基準關稅”,對60余個“違規(guī)”的國家和地區(qū)征收“對等關稅”,發(fā)動了全球關稅戰(zhàn)。其目的是企圖廢棄當今以WTO為框架的自由貿易體系,重建一個對美有利,并且是美國主導的貿易體系。
全球自由貿易體系已經成為美國難以承受之重
當今的全球貿易體系,起源于1948年美國主導建立的關貿總協(xié)議(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當時美國的制造業(yè)占整個世界制造業(yè)的60%,是最大的出口國,國際支付錨定黃金(金本位)。1946-1952年,美國年均出口順差高達20億美元。顯然,GATT是有利于美國的。然而,隨著歐洲和日本等工業(yè)國家戰(zhàn)后經濟的恢復,美國在1971年開始出現(xiàn)了15億美元的貿易逆差;同時,由于深陷越戰(zhàn)泥潭,美國出現(xiàn)了巨額財政赤字。
為了解決財政危機,當時的尼克松政府一面“賴賬”,單方面廢棄了金本位,一面逼迫德法英日等10國(G10,也稱十國集團)簽訂了史密斯協(xié)議,迫使G10的貨幣升值,對應美元10%的大幅貶值,從此確立了美元霸權。然而,美元霸權導致了美國貿易逆差的飆升,至1985年美國貿易逆差已高達1485億美元,其中500億來自同日本的貿易。于是,里根故伎重演,逼迫日本簽訂了廣場協(xié)議,日元一夜之間升值幾乎100%。但這并沒有緩解美國制造業(yè)外流、貿易逆差飆升的趨勢。
冷戰(zhàn)結束時,制造業(yè)在美國GDP中的占比從1971年的24.5%下滑到1992年的14%,而貿易逆差卻猛增至2904億美元。為了應對這一局面,克林頓政府仗著已經樹立的美國霸權之勢,大力推動GATT擴容,于1995年1月成立了世界貿易組織(WTO)。與GATT相比,WTO主要增加了對美國極為有利的服務業(yè)和知識產權保護的內容,形成了與克林頓“全球主義”戰(zhàn)略相適應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
克林頓以及“全球主義”戰(zhàn)略家們堅信,這個體制可以確保美國一方面享受美元霸權帶來的巨大紅利,一方面有效掌控由此帶來的貿易逆差。當年希拉里曾向國會議員們保證“美國人永遠無需還債”。這并不是因為美國可以無限制印鈔,而是因為這個自由貿易體系可以通過四種機制將經由自由貿易流向世界的美元回流美國,形成讓美國獲利的“永動機”。
其一,利用美元霸權的信用發(fā)行美債。各國(尤其是順差國)通過購買美債不僅可以有固定收益,而且保持其“財富”的高流動性;
其二,美國在融資、信貸、債券、保險、咨詢和法律等服務業(yè)和高端產品的研發(fā)、設計以及制造(知識產權)等方面具有碾壓性優(yōu)勢,這使得美國可以在經濟全球化中掠取最豐厚的收益;
其三,通過對美元利率的操控,制造“美元潮汐”收割其他國家的財富——如1997-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其四,壟斷軍工產品市場。
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在全世界進一步擴大其安全聯(lián)盟體系,在制度上確保了美國的軍工市場;而美國武器在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中展現(xiàn)的“跨代”優(yōu)勢更是讓美國軍火在全球大賣。事實上,這個自由貿易體系確實一度讓美國賺得盆滿缽滿??肆诸D政府(1993-2000)成為美國冷戰(zhàn)以來唯一財政盈余的政府。
然而,經濟全球化的展開——尤其是中國的迅速發(fā)展——從根本上動搖了美國在全球貿易體系的盈利模式。
首先,資本的全球化使得美元資本源源不斷地從發(fā)達國家流入發(fā)展中國家以獲取資源的最佳配置;由此導致的制造業(yè)(產業(yè)鏈)全球化又使得制成品源源不斷地從發(fā)展中國家流入發(fā)達國家以獲得利潤的最大化。其結果就是,一方面信貸資本以各種“創(chuàng)新”方式加大杠桿以牟取暴利,同時預算赤字的擴張導致了美國債務的激增,從1995年的4.974萬億增加到2008年的10萬億,之后更是飆升至今天的36.6萬億。
盡管“美國人永遠無需還債”,但卻必須支付利息——今天美國每年1.2萬億的債務利息成為最大的財務支出;另一方面則是以中國為首的發(fā)展中國家,外匯儲備不斷擴大。當今全球12.8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僅金磚國家就持有近8萬億。其他國家持有的巨額美元儲備和美國國債,成為威脅美元信譽的“定時炸彈”。
第二,中國的迅速發(fā)展,不斷打破美國對高端科技的壟斷。本世紀初,美國為首的西方營造了一個環(huán)保經濟的“政治正確”,企圖通過對能源消費的超前要求來規(guī)范——其實是制約——發(fā)展中國家的工業(yè)化進程,鞏固自己的發(fā)達地位。然而,中國為了自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硬是在新能源領域走出一條新路,奠定了難以撼動的優(yōu)勢。面對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種種封鎖,尤其是芯片領域,中國也迅速有了突破,確立了由人工智能+新能源引領的“高質量”發(fā)展趨勢。
第三,中國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堅決維護自己的金融主權,使得美元潮汐難以收割中國。1997-98亞洲金融危機,美國資本瘋狂收割亞洲各國,但唯獨在剛剛回歸中國的香港敗下陣來。歐盟統(tǒng)一市場的建立和歐元的發(fā)行,也筑起了一道防止美元潮汐的堤壩。(從這個意義上看,特朗普說“歐盟的成立就是要毀滅美國”,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2008年金融危機,美國反而需要中國的幫助度過難關。2016成立了亞投行,從根本上強化了中國在美元霸權體系中的自主權,美元潮汐更加難以攻破中國堤壩。
最后,盡管美國和西方自上世紀90年代起就對中國武器禁運,但中國靠自己的力量,不但完成了整個軍工體系的現(xiàn)代化(在一些關鍵領域甚至反超美國),而且一些美國軍工的傳統(tǒng)市場,如沙特和巴基斯坦,都開始批量購買質高價廉的中國軍工產品。而美國由于制造業(yè)的空心化和行業(yè)壟斷,軍工體系日益腐敗低效,連美國自身的武器需求都難以滿足,更遑論滿足海外市場。
至此,在一個原本由美國根據自身最佳利益來設計、推動、維護和改進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中,除了美元霸權依在,其余的美國獲利機制都難以為繼。華爾街成為美國唯一的賺錢機器,在美國經濟中畸形獨大,而其副作用則是在實體經濟日益空心化的同時,美元信用被不斷透支,債務失控。
特朗普全球關稅戰(zhàn)的真正企圖是要建立一個由美國主導的新貿易體系
事實上,早在奧巴馬第二任期(2012-2016),美國就已經難以承受WTO之重,因而積極推動“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議”(TPP)和“跨大西洋貿易及投資伙伴協(xié)議”(TTIP),妄圖在兩個最關鍵的經濟區(qū)建立新的經貿秩序,在阻滯中國發(fā)展的同時,掌控歐洲經濟。這其實是“全球主義”戰(zhàn)略在經貿領域的最后努力,但無功而返。拜登政府則僅提出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的行政命令,人去政息。特朗普重返白宮后,徹底撕破臉皮,對全世界發(fā)起了關稅大戰(zhàn)。
首先,關稅戰(zhàn)不能重振美國制造業(yè)。即便各國在高關稅的壓力下縮減制造業(yè),甚至向特朗普所企望的那樣自帶資金、設備和供應鏈前往美國投資設廠,當下的美國既沒有足夠的工程技術人員和訓練有素的產業(yè)工人,更沒有制造業(yè)所需要的產業(yè)環(huán)境。并且,維護美元霸權和制造業(yè)回歸本身是一個結構性的悖論——這早已是經濟學界的一個常識。上世紀70年代美元霸權確立至今,美國制造業(yè)在美國經濟中的占比持續(xù)下降。盡管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兩屆總統(tǒng)都力圖重振美國制造業(yè),但制造業(yè)在美國經濟中的占比仍然從2017年的11.2%下降到2024年的9.8%。
其次,關稅戰(zhàn)不能“讓美國重新富有”。根據美國財政部發(fā)布的數(shù)據[1],2025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支出較2024財年提高13%,達7.63萬億美元,其中赤字高達38%,為2.9萬億美元。根據4月5日美國參議院通過的2025財年預算計劃,如延續(xù)特朗普2017年的減稅方案,美國2025-2034年間將減稅3.8萬億到4.5萬億美元,這意味著今后10年間即便美國經濟保持2%的年增長率,聯(lián)邦政府每個財年也只能保持4.7萬億到5.5萬億美元的收入。
2015財年-2024財年政府支出與美國經濟(GDP)。2024年財年,美國政府總共開支為6.75萬億美元,GDP為28.83萬億美元。數(shù)據最后更新時間為2024年9月FiscalData
如果按照特朗普的財政計劃,美國政府每年必須征收高達3.2萬億到4萬億美元的關稅,否則難以填平年均35%甚至更高的預算赤字。然而,2024年美國關稅收入僅為829億美元。即便按照特朗普公布的“對等關稅”,要將關稅收入提高30到40倍也是難以想象的。高關稅連美國預算赤字的窟窿都補不上,更遑論“讓美國重新富有”。
最后,還有一個源自特朗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斯蒂芬·米蘭(Stephen Miran)的報告——“重塑全球貿易體系指南”(A User's Guide to Restructuring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的所謂“海湖莊園協(xié)議”。
按照米蘭的報告,特朗普全球關稅戰(zhàn)將使世界——尤其是中國——面臨一場經濟大衰退的巨大壓力,因此不得不接受美國超長期的百年國債,同時降低美債利息,大幅貶值美元,同時各制造業(yè)大國紛紛來美國投資建廠,甚至直接給美國財政部“寫支票”。然而,且不說米蘭報告展現(xiàn)的傲慢、偏執(zhí)、無知與一廂情愿,倘若關稅戰(zhàn)真的導致了一場經濟大衰退,美國經濟以及特朗普的政治生命將首當其沖。
特朗普瘋狂,但絕不愚蠢。通過高關稅重振美國制造業(yè)、“讓美國重新富有”之類的口號式說辭,只不過是特朗普用來迎合民粹、為其政策獲取合法性的宣傳而已。特朗普發(fā)動全球關稅戰(zhàn)的真正目的,是要從根本上改變當今世界的貿易體系和規(guī)則。因為在特朗普及其追隨者看來,二戰(zhàn)以來由美國主導建立起來的自由貿易體系已經從利好美國演變?yōu)閾p害美國,自由國際主義的“全球主義”戰(zhàn)略成為了導致美國“衰退”的關鍵因素。
因此,特朗普向全世界發(fā)起關稅戰(zhàn)就是要避開基于多邊機制之上的貿易體系,逼迫各國和美國做一對一的雙邊談判。特朗普毫不掩飾地宣稱高關稅政策只是其“厲害手段”,目的是迫使各國與美國達成對美有利的雙邊貿易協(xié)議,以此重塑一個“按美國的條件并對美國有利”(in America’s term and in America’s favor)的全球貿易體系,從而“使美國再次強大”。
顯然,特朗普的終極目標是逼中國就范。在全球33萬億美元的貿易中,中美兩國各占18.5%和16.4%、其余歐洲、東亞、東南亞和北美占55%。目前,印度和越南等國已經向美妥協(xié),日韓也露出妥協(xié)傾向。在特朗普看來,只要能和以上這些地區(qū)的各國達成雙邊貿易協(xié)議,就可以在世界范圍內對中國樹立貿易壁壘,逼迫中國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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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 鄭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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