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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洪建:真正解決俄烏沖突需要三場談判,歐洲現(xiàn)在還沒轉過彎
最后更新: 2025-03-07 16:58:01特朗普與澤連斯基在白宮戲劇性“談崩”之后,歐洲方面動作頻頻:先是英、法牽頭,在3月2日的倫敦峰會上提出烏克蘭“四點和平計劃”與提議?;鹨粋€月;4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又宣布了一筆高達8000億歐元的“重新武裝歐洲”、加強對烏軍援計劃。
當特朗普政府急于結束俄烏沖突,在北約問題上同盟友漸行漸遠之際,歐洲的應對是什么?歐洲還有沒有機會再上談判桌?面對“北約還能有用嗎”的質疑,歐洲如何構思與設計新的獨立安全架構?
就相關話題,觀察者網(wǎng)對話北京外國語大學歐盟與區(qū)域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崔洪建教授,帶來解讀。
【整理/觀察者網(wǎng) 郭涵】
觀察者網(wǎng):3月2日的倫敦峰會上,英、法牽頭推出了一份歐洲版的俄烏問題“解決方案”,但與會的除了加拿大、土耳其、英國外,只有不到一半的歐盟國家參與。沒有美國、沒有北約。您怎么看這次峰會與方案的代表性與影響?
崔洪建:這個動向表明,在巨大的變化面前,歐洲人也開始意識到原先的兩個機制(北約、歐盟)已經(jīng)不能夠有效地發(fā)揮作用,體現(xiàn)出歐洲在面對重大安全問題時試圖形成一個新的權力核心和反應機制。
可以說,倫敦峰會的15個參會國名單是精心設計過的。英、法作為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以及有核國家,是無可爭議的、天然擁有主導權。其他的參會國則包括了一批歐洲大國,比如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地區(qū)性代表國家,比如北歐的丹麥、中歐的波蘭。
至于后來媒體提到,波羅的海三國在抱怨沒有收到邀請,其實從這次會議的討論情況以及達成的共識來看,英法試圖在歐洲國家中維持一個平衡,即立場不能太軟,所以肯定要排除匈牙利和斯洛伐克;但立場也不能太硬。而波羅的海國家對俄烏沖突的關切、對所謂俄羅斯安全威脅的感受顯然比其他歐洲國家更強烈,所以他們沒有收到邀請。
3月2日,英國倫敦,在蘭開斯特宮舉行的會議上,與會領導人合影。 視覺中國
從內容上看,歐洲自上個月美俄領導人通話后就感受到持續(xù)沖擊,需要盡快找到應對之策。首先是外交上的能見度和話語權,因為歐洲面臨的一個現(xiàn)實、緊迫的目標就是:不能被排除在美俄談判達成的最終解決方案之外。倫敦峰會上提出的四點方案基本上代表了目前為止,從歐洲人的角度出發(fā)能夠接受的方案。如果僅僅是反對美國的政策變化,對美俄談判感到不滿,但又拿不出自己的方案,這既沒有建設性,也不可能讓歐洲自動坐上談判桌。
此外,歐洲也通過這次峰會,試圖在繼續(xù)軍援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的同時,將以“意愿聯(lián)盟”的方式將主要資源轉向投入長期的防務自主建設。這就意味著在美國因素和歐洲內部分歧因素的影響下,北約與歐盟這兩大現(xiàn)行框架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無法有效發(fā)揮作用。安全壓力巨大的歐洲需要形成新的權力結構或核心來應對接下來的變化。
觀察者網(wǎng):相比歐洲國家之前反復強調的立場,這次的“四點方案”很明顯地少了兩個主張:要求維持烏克蘭領土完整以及承諾烏克蘭加入北約。這算是歐洲做出的讓步嗎?“意愿聯(lián)盟”向烏克蘭派兵有多大的現(xiàn)實性?
崔洪建:歐洲的立場顯然也在根據(jù)實際情況不斷地調整。他們意識到自身存在比較明顯的能力短板,不可能完全按照設想和意愿去推動事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比如,按照歐洲的愿望,當然希望在美國一如既往的支持下,維持所謂的跨大西洋聯(lián)盟去繼續(xù)支持烏克蘭并制裁俄羅斯。因為他們相信這會最終幫助烏克蘭在戰(zhàn)場上建立某種優(yōu)勢,然后迫使俄羅斯來主動談判。歐洲認為這才是維持所謂“公正持久和平”的前提。
但如今美國的態(tài)度變化已經(jīng)讓各方認識到,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xiàn)。所以歐洲轉過頭來,開始討論一些具體的問題,比如要不要拿出一份所謂的歐洲和平方案,歐洲出兵的可能性,以何種名義出兵?什么時機出兵?這些都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
當然,一旦意識到美國方面不再愿意按照過去的既定路線走,歐洲實際上必須降低自身的預期。如果把這4點計劃與過去歐洲的表態(tài)進行對比,很明顯,歐洲原先是不愿意接受由美俄主導談判、要求立即停火的。但現(xiàn)在形勢變了,他們也得去適應和調整目標。但歐洲的一個前提是,現(xiàn)在還不能與美國脫離,要把美國拉住,無論是確保持續(xù)的?;穑€是所謂歐洲未來向烏克蘭派兵,這兩件事都需要美國提供最終的安全保障。這是歐洲進行立場調整的前提。
2月28日,澤連斯基和特朗普在白宮會面。 視覺中國
這次倫敦峰會呈現(xiàn)出來的是,在政治姿態(tài)上,歐洲依然與美國不太一致。美國主張立即?;?,而近期的動向表明,美國可能最終希望與俄羅斯達成某種妥協(xié),這個妥協(xié)的代價將由烏克蘭和歐洲來承擔。
歐洲方面現(xiàn)在還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方向,但他們知道和美國爭論沒有意義。美國人說的很清楚,你不同意我的方案,你的實力又不足以支撐你自己的一份方案,到頭來還得按照我的來。于是歐洲現(xiàn)在開始提一些比較具體的步驟,希望以此來對美國施加影響,通過在特朗普的方案與歐洲自身的訴求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來盡量實現(xiàn)部分目標。
觀察者網(wǎng):德國也參與了這次倫敦峰會,但卻沒有主動表態(tài)。預期將成為下屆德國總理的默茨之前表示,在烏克蘭沖突問題上要堅持“兩個必須”:烏克蘭必須贏,俄羅斯必須輸。德國的下屆政府會在歐洲的援烏以及和平計劃上發(fā)揮怎樣的作用?
崔洪建:德國現(xiàn)在的位置確實比較尷尬,除了政府換屆的原因外,也因為一說到安全問題,德國的短板立刻就暴露出來。從歐洲國家具備的安全職能與可能的貢獻來說,英、法顯然是可以挑頭主事的國家。但安全問題只能一直是德國的“天花板”,就算朔爾茨2022年3月提出了德國“再軍事化”的目標,但在短期內,無論是從意愿還是能力來說,德國都還有很明顯的短板。
至少目前來說,在歐洲安全問題上,英法是軸心,而德國短期內很難與英法并駕齊驅。這也不是德國想努力就能改變的。對于真正涉及到軍事安全的問題,德國短期內很難直接插手。但它也不是沒有機會。作為歐洲最大的經(jīng)濟體和歐盟財政預算的最大貢獻國,財政支持是德國可以發(fā)揮影響的最有力工具。如果德國的軍費占比提升到一定水平后,實際上軍費開支可以很快地超過英國,成為北約之內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軍費開支國。
同時,為體現(xiàn)其在安全領域內的話語權,即將組成新政府的聯(lián)盟黨和社民黨已經(jīng)達成共識,準備迅速推動軍費開支不受“債務剎車”財政約束的議案在本屆議會中通過,這就意味著新政府將對德國的軍費開支進行財政松綁,確保有充足資金投入德國和歐洲的防務能力建設。
除軍事安全外,德國今后還有可能發(fā)揮作用的是對俄羅斯的外交空間。此前,尤其是在默克爾時期,德國實際上是被賦予了歐洲方面與俄羅斯打交道的主要角色。換句話說,德國過去在歐洲內部擁有的外交影響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它與俄羅斯之間的某種“特殊關系”。盡管在德國加入對烏軍援、對俄制裁尤其是“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被炸后,德俄關系迅速惡化至今,但著眼于今后的歐俄關系,即便會出現(xiàn)長期對抗局面,但在軍事對峙之外,德國仍然是可以代表歐洲與俄羅斯進行一定程度外交互動的最合適的人選。
在2024年6月的一場支持烏克蘭重建國際會議上,德軍與烏軍士兵站在“愛國者-3”防空導彈系統(tǒng)前。
觀察者網(wǎng):新加坡學者馬凱碩曾撰文提出,歐洲面對正被邊緣化的局勢,不妨考慮一些過去沒想過的做法,比如與俄羅斯直接達成“大交易”。這次提出的“四點計劃”僅強調了和平協(xié)議需要保證烏克蘭參與,至于歐洲是否會同俄羅斯直接談判,似乎留下了想象空間?
崔洪建:在我看來,如果要真正比較妥善地解決俄烏沖突問題,以及背后涉及的歐洲安全、美俄戰(zhàn)略對抗等問題,需要開展三個層面的談判。其一是美俄之間當下正在進行的談判,涉及雙邊關系、戰(zhàn)略穩(wěn)定以及北約問題等。
其二是歐俄之間的談判。主要涉及雙邊關系和歐洲的安全架構問題,即未來歐洲要如何與俄羅斯相處。第三個談判才是俄烏之間的直接談判,這樣才能相對平等地體現(xiàn)烏克蘭的利益。
現(xiàn)在美國特朗普政府主導的談判進程,看起來是先從美俄雙邊關系開始談起。當然美國人也說了,未來“會把烏克蘭納入談判”。但對烏克蘭來說,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們不適應美國角色的轉變。美國現(xiàn)在試圖告訴烏克蘭,我就是一個中間人而不站在任何一方。但烏克蘭的想法還停留在拜登政府時期,那個時候美國明確地說“和烏克蘭站在一起”。但現(xiàn)在美國突然搖身一變而且似乎更傾向于俄羅斯的立場。這是烏克蘭與美國現(xiàn)在發(fā)生矛盾的一個根本原因:美國沒有任何負擔地做出政策調整,說變就變了。而這種變化遺留下來的許多問題、代價,是需要烏克蘭和歐洲來承受的。
歐洲的困難也是如此,短期內,他們也需要像烏克蘭一樣適應變化。至少到目前為止,部分歐洲國家依然把俄羅斯看做敵對的一方。而且歐洲人的表態(tài)始終堅持,是否談判還是要取決于烏克蘭的意愿,他們認為歐俄談判與俄烏談判應該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而不是像美國那樣拋開烏克蘭和歐洲去和俄羅斯直接媾和。目前,歐洲一時半會還轉不過這個彎。
所以歐洲現(xiàn)在的策略是,既然美國選擇了和俄羅斯站在一起,那歐洲至少眼下要跟烏克蘭站在一起。如果歐洲也跑去直接跟俄羅斯談判了,烏克蘭是不是也會感到被出賣與背叛呢?
其實,歐洲內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應該同俄羅斯談判的聲音,但他們需要把控好政策調整對烏克蘭的影響。歐洲人會擔心,如果所有人都覺得可以犧牲烏克蘭,而當烏克蘭的利益被犧牲到一定程度、感受到被歐美徹底拋棄以后,有可能會最終從政治、安全和可能的經(jīng)濟收益方面徹底失去烏克蘭。如果是這樣的前景,對歐洲的政治、安全和經(jīng)濟利益損害更大。
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當?shù)貢r間3月5日表示,美烏關系有了“積極進展”,希望下周能看到一些結果。
所以我認為歐洲依然在采取漸變的政策取向,他們認為最終應該同俄羅斯談判,但現(xiàn)在還并不具備開展的條件,因為需要考慮各種后果。
觀察者網(wǎng):您去年在香山論壇期間提到,對烏克蘭危機要標本兼治,就需要把化解危機的經(jīng)驗納入到歐洲安全架構的建設中。隨著特朗普政府對北約、俄烏沖突的立場調整、英法提出“意愿聯(lián)盟”,這會對未來歐洲可能浮現(xiàn)的安全架構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崔洪建:首先我想說,歐洲的安全架構問題,其實更多是需要由歐洲人自己來思考和解決,盡管美國過去對這個安全架構有非常深的介入。但歐洲今后將不得不更獨立地思考這個問題。其實俄烏沖突這幾年來,歐洲人也在討論一個問題,是他們給自己出的一道命題,即未來的歐洲安全架構應該包含俄羅斯,還是應該排除俄羅斯?
從長遠來看,尤其是考慮到現(xiàn)在形勢的巨大變化,歐洲過去的假設,即通過烏克蘭危機達到削弱俄羅斯的目的,以歐盟為核心不斷向外擴張的這樣一個安全架構的可行性很低。歐洲現(xiàn)在必須認真地考慮,今后還是得回到一個與俄羅斯尋求相互妥協(xié)的安全架構中來。這是第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歐洲安全架構的問題也是俄羅斯所關心的。目前,圍繞烏克蘭沖突的解決,俄羅斯方面與美方的目標存在一個明顯的差異。美國人就是要求俄烏之間迅速停火,至于說以什么方式停火,?;鹨院髮Ω鞣綆硎裁从绊?,美國并不關心。
如果說美國今后對歐洲安全架構還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短期內,他肯定要改變過去介入歐洲安全的方式。包括提出派去烏克蘭的維和部隊、沖突結束后的各種安排,美國在這些問題上的傾向體現(xiàn)出,他不是要脫離歐洲安全架構,而是要調整對歐洲安全的影響方式:美國不想再沖到前面打頭陣,而是要退居幕后搞操控。
美國實際上希望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形成某種平衡,這樣一來,美國就可以更主動地影響雙方之間的關系。簡單地說,美國想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搞“離岸平衡”,讓雙方維持某種程度上“斗而不破”的局面。美國再根據(jù)雙方的實力變化情況、對抗的狀態(tài)去施加影響。這對美國來說是最經(jīng)濟、最實用的一種方式。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認為至少從歐洲的角度來看,未來的歐洲安全架構應該具備以下幾個要素,第一,歐洲應該擁有一支強大的國防力量,因為它必須得考慮短期內,歐洲與俄羅斯的關系是不可能緩和到足以讓雙方相互放棄戒備的程度。所以歐洲還需要軍事力量的增長。這是一個重要前提。
其次,歐洲必須適應美國對歐洲安全發(fā)揮影響的方式出現(xiàn)的重大轉變,下一步歐洲該如何去承擔更多的責任?這里面當然也關系到一個重要問題,即北約的生存方式問題。
美國方面也出現(xiàn)了一些討論,即美國實際上在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退出北約。我倒覺得美國不會很快就決定退出北約,但在一定程度上,美國會把更多北約的職能轉移給歐洲國家。到最后,美國可能只是象征性地保留北約協(xié)議中的第五條款,不再像過去那樣積極地對歐洲安全進行投入,或者扮演主導角色。這些是歐洲必須考慮的新情況。
所以這次倫敦峰會,除去加拿大、土耳其還有13個歐盟成員國,這13個國家也可能代表歐洲方面的一種討論,即如果未來需要一個新的北約,至少在形式上是由歐洲人來主導的話,他們打算如何在新的北約框架里(美國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形成自己的核心?
處理歐洲未來的安全架構問題,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歐俄關系,然后是歐美關系的問題。而烏克蘭危機的最終解決結果,與未來的歐洲安全結構的形成方式是密切相關的。當然,剛才說的都是針對目前事態(tài)的走向。如果接下來,烏克蘭危機的解決方案再度發(fā)生重大變化,對歐洲安全架構的影響和塑造作用也會相應地發(fā)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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