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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的底層子弟: 一句“懂事”,難言愛怨?
關鍵字: 名校底層子弟家庭關系道德父母在《不平等的童年》一書中,針對中產(chǎn)階級和貧困工人階級家庭子弟與錢有關的不同體驗,安妮特拉魯(Annette Lareau)曾有過論述:
“(對于中產(chǎn)階級子弟而言)錢,永遠存在卻絕不提及......在工人階級和貧困的白人和黑人家庭中,事情正好相反。對經(jīng)濟問題的討論不僅很公開化而且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孩子們都很清楚家長能付得起什么,不能付得起什么”。
這一發(fā)現(xiàn)非常富有洞察力。在社會底層,生產(chǎn)和生活高度統(tǒng)合。孩子們不僅清楚生計的重要性與父母的辛勞,也很早感受到自身在此所應肩負的道德責任。正如俗語所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而對于這樣一些“早當家”的孩子,人們就常常用“懂事”來褒獎??梢哉f,“懂事”是社會底層家庭常見的一種教育期待,也是孩子們的一種自然應對。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懂事”被解釋為“了解別人的意圖或一般事理”。人們往往注意到了“懂事”這一日常觀念內(nèi)隱的積極意象,卻很少關注伴隨“懂事”背后多重的意義領域與互動實踐。說到底,“懂事”這一話語實踐誕生于特定的社會土壤和關系結(jié)構(gòu),其背后有一個隱匿著的、不斷發(fā)展和衍變的意義世界。本文試圖以一群在改革開放之后出生、取得高學業(yè)成就(在本文中進入精英大學即意味著取得高學業(yè)成就,這里的精英大學包括“985工程”高校、“211工程”高校以及海外知名大學)的農(nóng)家子弟的成長敘事為分析文本,尋找蛛絲馬跡,探尋“懂事”這一看似尋常的觀念所隱含的復雜性。
在研究過程中,我們通過課程作業(yè)的方式收集了11篇取得高學業(yè)成就的農(nóng)家子弟的自傳,同時,用邀請信的方式邀請身處精英大學的農(nóng)家子弟用“自傳”的方式進行自我書寫,成功地收集到了9篇農(nóng)家子弟的自傳。此外,還通過邀請部分訪談對象撰寫自傳的方式收集到3篇自傳。這樣,共收集取得高學業(yè)成就的農(nóng)家子弟所撰寫的自傳23篇。自2015年10月至2016年12月,筆者陸續(xù)對8位農(nóng)家子弟進行了深度訪談,每人至少訪談一次,最多的有4次,每次訪談時長為1-2小時。同時,我們通過兩項課題對身處精英大學的12位農(nóng)家子弟進行了訪談。
2018年6月5日,遼寧丹東,東港一中。6點46分。男生清理完舍務并拍下合照。他們要在7點鐘進入教室,上在母校最后的三節(jié)課和一次課間操,跟三年來的其他日子基本沒區(qū)別。他們都是農(nóng)家子弟,甚至是外人眼中的二類學苗。在當?shù)?,一類學苗、中考的前400名都在城里的重點高中,他們說: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沒機會,600分以上不是誰的專利,狀元我們也會爭取一下。(視覺中國)
“懂事”的多重意涵
對于農(nóng)家子弟而言,他們是在與父母共同的生活實踐而非說教中明晰“懂事”和“不懂事”的分野的。在這些敘述中,我們總能看到情感?!暗郎谇椤?,“禮生于情”,在不需要言語的沉默中,他們看見了父母的辛苦,理解了父母沉甸甸的愛。一位受訪者談到:
在讀中學的時候,父母基本都是在邯鄲市擺攤賣菜,一年到頭很少回家。爺爺奶奶搬到我家,周末都是跟我們在一起。仔細想想,我也算是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了。父母之前一直是在家務農(nóng),并沒有做生意的經(jīng)驗,也沒有做生意的能力。所以,他們在外賣菜很辛苦,但是并沒有掙太多錢。我放暑假和寒假的時候,會到他們賣菜的地方住。早上天還未亮時,就騎著電動三輪去比較遠的地方批發(fā)菜,夜幕降臨時才回到家。哥哥嫂子也在賣菜,并且跟著父母一起住。所以,父母掙的微薄收入還要顧著一家子的吃喝,很難再給我拿出生活費了。姐姐在一個飯店打工,每個月有200元的工資,她會拿出100元,寄給我當生活費。在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放寒假去了父母那里。一天母親拉著三輪走街串巷地去賣,晚上回來后對我和姐姐發(fā)了很大脾氣。當時,我心里還不服氣,還跟母親辯論了幾句。后來聽姐姐說,那天下午母親只賣了三塊錢的菜。心里頓時被擊打了一下,既心疼母親,又后悔自己對她的不理解?,F(xiàn)在每每回想起來,心里都是酸楚的。
仔細想來,在自傳和訪談中,農(nóng)家子弟經(jīng)常是在這樣一些意義上談及“懂事”和“不懂事”的界限的。
首先,懂事是對他人的一種關愛與尊重,有時甚至無關對方的對錯。因而懂事的人能大度地看待某些分歧,同時又不失自己的主見。兩位受訪者談到:
“我媽她們都說,我是個乖乖女。哪怕和她們意見不一樣,我也會換個說法來說,不會駁他們面子,脾氣也特別好。她們都是急脾氣,我又不是,反正我在家里人緣最好。”
“我從小就比較懂事,不會吵架也不會頂嘴什么的。從小別人就說,啊,這孩子懂事懂事,我也沒覺得我哪懂事。但現(xiàn)在想想可能懂得體諒父母就是最懂事的行為了吧。”
其次,懂事意味著理解,能看到不合理之下的合理,擺脫那種是非分明的概念化思維。但由此也可能會產(chǎn)生最終深深的無奈。一位受訪者談到:
“高中那時候不太懂事,有一次好像在吃飯的時候,那是晚上吃飯,有一個菜可能是昨天剩的,但是那個時候天氣應該還好,不是夏天,但是我就覺得那個菜不能吃了,我爸就說能吃,他說你不吃我可以吃,他就要吃,我就特別生氣,我就想把那個菜端走,然后扔掉。當時好像我那個堂哥也在家,我當時就特別生氣,我好像就說我爸,好像我跟我堂哥說,就算菜有毒他都會吃,就這個意思。當時特別不理解,然后我堂哥好像還批評我了,因為他比我大很多,比我懂事多了?!?
再次,懂事意味著疼惜,懂得父母的愛、犧牲和付出,對父母勞作的艱辛感同身受。很多時候,農(nóng)家子弟并不是受父母之命才去參與家庭勞作,而是真正體恤父母的艱辛。因而在這種關愛與尊重的背后,是對他人生活或處境的一種覺察。一位受訪者談到:
“現(xiàn)在來看,開始覺得自己懂事是帶著弟弟妹妹以后。就是真正地、不是偶爾一次地、長期性地開始為別人考慮問題了,開始關心別人。最初關心的人肯定是自己的家人。開始關心別人,惦念別人,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看問題的時候,這個時候就開始懂事了。我四五年級還是初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懂事了。四年級那一年,我?guī)缀醢阉修r(nóng)活全部干了一遍。在我那個年紀的,像我一樣干過那么多農(nóng)活的,我身邊幾乎沒有。手上都是繭,腳上都是泡,下了雨也還去地里干活,我印象非常深刻,現(xiàn)在都能記得那個畫面。當時覺得辛苦,但是覺得,好像明白點什么東西。你會突然有一天,自覺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了?!?
- 原標題:名校的底層子弟: 一句“懂事”,難言愛怨?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武守哲
- 最后更新: 2018-07-27 14: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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