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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方遠:從“同學”到“同志”——陳明忠先生對我的質(zhì)問
最后更新: 2019-12-06 15:25:37三
和陳明忠先生相處的過程中,還記得幾件他講過的事情,印象特別深,當時對我的沖擊也很大。
其一,陳先生1987年第二次出獄,當時臺灣出現(xiàn)了“統(tǒng)”與“左”的分裂,他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贊成社會主義的人,主要是年輕一輩,怎么會對于統(tǒng)一采取消極、甚至是反對的態(tài)度呢?
其二,他出獄后有次赴美國演講,一位“臺獨”聽眾堅持“二二八事件”時高雄有30萬人被殺,但陳先生說,當時高雄人口只有15萬,“就算都殺光,你要哪去找15萬人來殺?”
其三,2010年陳先生在《兩岸犇報》周年酒會上致詞,一開頭就談了他對“普世價值”的看法。他說:“我對民主、自由、人權(quán)的普世價值,本來就有意見”,他認為“普世”就是普遍世界通用,但是非洲連年內(nèi)戰(zhàn)與饑荒,人民要的是和平與面包,而不是“人權(quán)”;臺灣有很多父母失業(yè),燒煤炭自殺,他們要的是工作與生活,也不是“人權(quán)”。所以“人權(quán)”雖是重要且理想的價值,但不是“普世價值”。陳明忠說,“人權(quán)是美國人硬加給其他國家的,美國自己也做不好人權(quán)的工作”。
“臺獨”、“二二八”、人權(quán)、普世價值,這些在臺灣早已成為不可挑戰(zhàn)的政治正確。于我而言,我經(jīng)歷了1990年代以來臺灣“國族”意識建構(gòu)的過程,后來成為一名政治學學徒,在主張追求客觀中立的社會科學研究中,感受到民主、自由、人權(quán)價值卻又被推上了神壇,透過冷戰(zhàn)秩序的遺留,形成了一種“普世價值拜物教”。陳明忠先生從自身經(jīng)驗所得來的批判與反省,其實不只對他個人是相當痛苦的思想挑戰(zhàn),對我也是一種相當痛苦的思想“解放”的起點。
而這些問題,同時又與新中國建國后的歷程尖銳地鑲嵌在一起,同樣在扣問著陳明忠先生,如何回應(yīng)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發(fā)展中國家社會主義實踐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問題。他透過理論的不斷探求,配合他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與思考,于2011年編著了《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提出相當特殊的見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前的體制,是社會主義的預(yù)備階段,并不等于“社會主義”,并以此為基礎(chǔ)來解釋中共所說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求索,也涉及到了“民主化”與“自由化”的問題,這也是中國與西方之間爭論的敏感癥結(jié)點。對陳先生來說,既然中國是處在社會主義初期階段,“是為進入社會主義社會而重視和利用資本主義來創(chuàng)造其物質(zhì)基礎(chǔ)和文化條件的階段”,那么中國需要的不是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而是“走向社會主義所需要的符合中國實情的民主”。
這幾天重新翻看當時讀書會的筆記,陳先生以東西方人不同的體格為比喻,東方人擅長跳水、桌球,而西方人擅長籃球比賽,那么對于民主的思考也應(yīng)該著眼于國情的不同。
老實說,無論是陳先生的思考模式還是他給出的想法,對于長期受到反共思維制約的臺灣是相當陌生且隔閡的,初聽的我也不例外。但在我思想轉(zhuǎn)折的過程中,陳明忠先生的探索無形中促進了思考,我后來到北京大學念書,有一門課“中國政治專題”,透過深入討論新中國建國初期歷史,才更進一步隱約地感覺到自己慢慢能夠走進有別于臺灣的“三觀”。
其實臺灣(或者包括香港、西方世界)與大陸最大的鴻溝也是在這里,永遠聽不懂、看不懂中國大陸說的話、做的事,而用著自以為的“普世價值”去衡量一切,從而忽略了話語背后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用著各種主觀臆測和獵奇眼光去看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四
陳明忠先生過世那一天,我和一位朋友聊起了陳先生的思考和實踐,他說知道自己身上原有被灌輸?shù)哪翘追垂惨庾R形態(tài)有問題,但就是很難走出來。我當下想起呂正惠教授的一篇文章《我的“接近中國”之路》,呂老師花了30年的時間摸索出自己的歷史觀,以此過程“接近中國”,汪暉教授對此提出了一個很形象、也很動人的總結(jié):“幸福是和再生相關(guān)的,也是和信念相關(guān)的”。
我在想,陳明忠先生正是以民族意識、參與臺灣社會變革運動,當然也包括著他在政治牢獄中的種種苦難,去“接近中國”、去獲得“再生”,在這個意義上,他也是“幸?!钡?。而臺灣當下所需要的,盡管不一定是要去認同陳明忠先生的主張或立場,但一定程度的“接近中國”卻是不可或缺的。
由于陳明忠先生,以及他這條路線上幾代臺灣人的啟發(fā),我自己正走在“接近中國”這條路上。在這個過程中,陳明忠先生的一生,對我而言都是無法繞過去,從而必須直面的不斷質(zhì)問。
2011年6月28日,陳先生簽贈《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一書,他以“方遠同學”稱呼我;到了2014年7月24日,他在《無悔:陳明忠回憶錄》書上簽名,則以“張方遠同志”來稱呼。從“同學”當“同志”,對我來說是偌大的肯定與鼓舞,或許,這也是一種“幸?!薄?
2016年4月15日,《無悔:陳明忠回憶錄》簡體版新書發(fā)布會在北京臺灣會館舉行,陳明忠在會上發(fā)言。(作者供圖)
陳明忠先生說過,“沒有關(guān)系,大形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jīng)知道,統(tǒng)一不成問題”。他沒有遺憾地遠行了,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這一年,光榮地完成了生命最后的斗爭。
陳さん,永別了,但您所見證的一切、您所走的道路,仍然不斷地質(zhì)問著我,質(zhì)問著臺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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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 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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